破晓时分（二）

Charles

我是华，我的父亲是邓，我来自镜中城。

我出生在最好的时代，我也出生在最坏的时代。我的周围人声鼎沸，我的周围寂静无声。我的出生曾经轻如鸿毛，我的生命现在沉重无比。
自我出生起，我的父亲就时常和我说：“小华，你要记住，你的爸爸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。”每当这时，他就会推开窗，指向街道外的行人们，“爸爸和他们一样，都是这座城市平平无奇的一个市民。”
我却始终不能理解。我既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不厌其烦地提起他的平凡，也不理解我在学校里大家看我异样的目光。
“哦对了！我都忘了介绍我的家庭了：我的爸爸是邓，我的妈妈。。。”
“这可是邓的儿子！”
“我爸爸说，我们要是惹了华，他就要完蛋了！”
“真的？那我们还和他玩吗。。。”
幼儿园里，我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家庭来结束自己的自我介绍。第二天，我便听到诸如此类的话。再过几天，我的身边就只剩下几个站得笔直的老师。我的孩童生活，便在这诡异的孤立和观察中开始了。
我有时会难过的找到父亲。每次站到父亲面前，我都会仰起我的头，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伤心。可我还是忍不住地吸鼻涕：“爸爸，为，为什么学校里没有人愿意和我玩啊？”
“你有干什么错事，老师有找过你吗？”
“没有。。。”我疑惑地挠挠头。
父亲紧接着就不说话了，他只是端着自己的杯子，猛地灌了一大口。接着，他呵呵地笑了起来，又把自己埋在桌子上，好像在喃喃地说些什么。。。
小学里，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。我再次走到父亲的旁边，再次抬起头，语气更加坚定：“爸，为什么我每次说自己是您儿子他们就不愿意和我再说话了？”
“你是不是忘记写作业了？”
“不可能啊！我每次都是第一个交作业，上课也是我最积极地回答问题！”我有些生气，皱着眉反驳。
然后父亲就又不说话了。也许是他的身体不好，这次他没有举起酒杯。他只是盯着我，又看看自己的手，接着苦笑起来。“哈哈哈。。。唉。。。”
到了中学，我故意隐去了自己的家庭。但不知怎的，我的身份还是被大家得知。
“父亲，我真的不明白，”我怀着满腔怒火和疑惑冲到父亲面前。此时，父亲正坐在沙发上，呆滞的盯着门外，“我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？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的身份唯恐避而不及？”
慢慢地，父亲把视线挪到了我的身上。我看到他浑浊的眸子里突然突出的锐利，他把手拍在我的胸口，郑重地开口：“你爸爸我，曾经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。而且，在这里的人看来，是最伟大的一个。”
我更加疑惑：“那按理来说，我身为您的儿子，不更应该受到大家的欢迎？为何我所见到的是完全的相反？”
“权力，贪欲，社会。。。”说到这里，我看到父亲的眼睛明显猛地一闪，又迅速黯淡下来，聚焦在我的身上，“我的伟大并不会成为你的伟大，我所走过的路和你要走的路不会一样，这个问题的答案，只能你自己来找。”
说完，他再次把视线转回了窗外。我郁闷地走回自己的房间，不甘心地喃喃：“哼，你不告诉我答案，我自己去找。”
把门摔上的前一刻，我听到一句叹息：“唉。。。不忘初心，不敢自安。。。果然，车轮再次转回去了。”
我惆怅地望向我房间的窗外，是一个巨大的纪念碑。上面的字已被风腐蚀的不成样子，我疑惑为何无人维护。我努力地看着眼前的纪念碑，艰难地读着：
“什么。。。窥世？不。。。忘初心，不敢自安？”
。。。
后来我长大了。我逐渐不再留意他人怪异的目光，专注于自己的事物。那天之后，我才看清人们的眼。
周末，走在街道上时，我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。我透过车窗，仿佛看到里面的幸福一家；我透过高楼反光的窗户，仿佛看到花天酒地；可我却鲜少能看到太阳——它应该总是在那里，我却看不穿遮盖它的厚厚的云层。
我懂得越来越多，和父亲说的话却越来越少。回到家，一桌香气扑鼻的饭菜总是端坐在桌上，父亲此时会一边擦着碗筷，一边转过身：“华，回来了？赶紧洗澡，然后吃饭。吃完饭就去写作业，写完作业玩会儿。。。”我的高中生活便是这样度过。
有时，在饭桌上，我的大脑会再次响起那个回响在我脑海里的那个问题——为何人们会疏远我。但每当我抬起头，看到父亲埋头吃饭的样子，便会再次低下头。
写作业时，我的父亲有时会走到我的身边，对着我的作业指指点点：“你看这句话，不应该这么说。。。”
夜晚，躺在床上的我有时也能听到房间外断断续续的脚步声。
高中毕业那天，我激动地回到家，激动地推开门。
“爸！我毕业了！”我忘乎所以地大喊着，冲向厨房。可是厨房里空空如也，一块隔板盖在锅子上，香气和热气从里面不断地冒出。
我疑惑地从厨房找到父亲的卧室，最后在天台绿植繁茂的窗口找到了他。此刻，他正出神的望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，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，仿佛在期待谁的到来。在他的手里，紧紧地握着一个黑色的箱子。我顿时安静下来，站在他的旁边，安静地陪着他望着窗外。
心底，一个声音告诉我，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。
那个下午，我们两个沐浴在晚霞和微风中。渐渐地，天上下起了大雨。
饭香和肚子的叫声将我拉回了现实。我最后再望了一眼父亲，走回了饭桌。
那是我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，不用仰起头看向父亲。
那晚，雨下得很大。我怎么都睡不着，睁着眼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。
我什么都看不清，但我听见，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。
过了一会，窗外传来几声巨大的枪响，还有一声惨叫。
我努力地安慰自己这不是父亲的叫声。过了好久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窗外传来，我听出来，这阵脚步声在我的窗外打着转，忽大忽小。
我再也没有心情躺下，从床上爬起，拉开了窗帘。窗外的雨帘盖住了所有的光，一切都是那么地暗。我努力地睁开双眼，却什么都看不到。
哪怕是一个人呢？那个人也许有些秃顶，和我一般高？
可谁都没有出现。我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意识渐渐模糊，我栽倒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海中。
第二天早上，陪伴我醒来的不止是阳光，还有鼎沸的人声。
我迷糊地睁开眼，只看见我的窗外此刻挤满了人，他们见我醒过来，激动地敲打着窗户，我听见他们的喊声：“华！你爸爸。。。。”
听见父亲的消息，我猛地回过神来。我不管窗外的人群，一把拉开卧室门，整个家里空无一人，只能听到一盏电风扇的吱呀声。
什么都没有留下。我不敢置信地推开门，门口的人们如潮水般涌向我。
但每个见到我的人都张张嘴，不知道从哪里开口。我看着他们，一个可怕的事实出现在我的脑海。
“父亲。。。不会。。。”我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，用尽了所有的力气。
人群陷入了沉默。
不知怎的，我父亲的死讯仿佛对我没有任何的影响。我说出那四个字后，我的心突然平静了许多。我的眼睛暗淡下来，可我的语气里没有一丝颤抖。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到底如何，我只是抬起头，眼神掠过每个人。我看到，他们的眼里很复杂——有的难过，有的复杂，有的阴沉。
“嗯，好。我知道了。你们走吧，我爸的事情，我会自己收拾。”
等到家里安静下来后，我突然赶紧嗓子很干。我默默地走到冰箱前，准备拿出一杯牛奶。
拉开冰箱的那一刻，一张便利贴突然滑出来。我蹲下来，把它捡起，慢慢地读起来。
“亲爱的华：
“恭喜你！恭喜你高中毕业了！从这一刻起，你就算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！
“爸爸很高兴你能够以如此优异的成绩从高中毕业，但请记住，这只是一个开始哦！
“那么，作为成年人的第一个挑战开始了：看到这个标签的时候，去买一瓶牛奶回来吧！
“邓，写于你毕业的前一天。”
这是多么朴实多么平常的五行字。我的眼前却控制不住地湿润起来。我的双腿发抖，右手撑着冰箱，左手捏着纸条倚靠在冰箱上。
我终于意识到，自己从这一刻起也成了一个成年人。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了那一杆名为生活的重担。
便利贴落在地上，背面此刻也显露在我的眼前。背面的字迹相比前面无比的凌乱，多了许多修改和墨团：
“这座城市。。。再一次堕入了轮回之中。
“我的年纪太大，已经没有力气再次拯救这个城市。
“还记得你上次问我吗？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你。
“以史为鉴，以古窥今，不忘初心，不敢自安。”
在这之下，我还看到一大块划去的字迹。在便利贴的最底下，潦草地写着一句话：
“镜中城——不，人类的未来，就在你的手中。”
我望着空洞的冰箱，心里却并不空落。“父亲。。。”我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和他说，但是，我已经没有机会了。
那就把这些话，说给这座城市的人听吧。
我走到我房间的窗前，一把扯开窗帘。预想中刺眼的阳光没有照进房间，反而无比的暗淡。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，我看不清，我看不见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推开门，走上了街头。
镜中城，该醒过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