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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条通往学校的路,这些年我都是低着头走的。数过多少块地砖,记得哪几处有永远填不平的凹陷,认得缝隙里每一簇倔强的苔藓。我把头埋得很低,低到只看得见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,和鞋尖前那一小方移动的、安全的世界。 直到那个雾气未散的早晨,一只鸟的啼鸣毫无预兆地落下来,清凌凌的,像一颗投在心湖里的石子。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。 那一瞬,我竟有些晕眩。原来路旁那两排我一直以为是墨绿色的冬青,竟在顶端顶着一层娇嫩的、鹅黄色的新叶,阳光穿过薄雾,给它们镶上了一圈茸茸的金边。再往前看,巷子尽头那株老槐树,撑开一树繁密的、淡绿的花穗,像一团停驻在人间的温柔的云。更远处,天空是浅浅的、正在化开的蓝,有几缕炊烟,正袅袅地、不慌不忙地升上去。我的脚步慢了下来,心却豁然敞亮了。 这些年,我为了避开那些微不足道的水洼与石子,竟错过了整条路的晨光与生机。 这使我想起了走路,也想起了做人。朋友,大抵也是这样的。真心的朋友,是那个让你忍不住要“抬头看路”的人。与他相处,你不必再小心翼翼地丈量脚下的方寸之地,计较一言一语的得失。他的存在本身,便是一扇打开的窗。你们可以谈书本里的悲欢,谈遥远星辰的奥秘,谈内心最隐秘的憧憬与胆怯。在他面前,你无需伪装,不必强大,甚至可以坦然地露出你的软弱与不堪。他倾听时,眼神是温和而专注的,像一片宁静的湖,能容纳你所有纷乱的情绪。他劝慰时,话语是恳切而中正的,像一座稳固的山,给你倚靠。与他分别,你从不觉得消耗了什么,反而像是被一股清泉洗涤过,心中满是澄明与力量,觉得这世界辽阔而可爱。他引你看到的,是前方那片高远的、值得奔赴的风景。 而那些不真心的,他们是你“低头看路”时,在脚下阴影里看到的苔藓。初看,或许也觉得是一点绿意,一丝点缀。但他们只在你视线低垂时存在。他们的世界,只有脚下那些琐碎的、阴湿的计较。他们与你交谈,话题总绕不开他人的短长,世态的炎凉;他们的赞美里藏着针,关心里带着算计。他们需要你时,是热情的;你风光时,那热情里又淬着冰冷的嫉妒。他们像潮湿墙角蔓延的藤蔓,不经意间缠绕你的脚步,吸取你的光与热,却只回馈以一种黏腻的、令人不适的凉。你与他们相处久了,会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滞重、浑浊,自己的心胸也仿佛跟着狭隘起来,眼里只剩下那些人际的“坑洼”与利益的“砖缝”,再也看不见头顶的天空。 我继续向前走着,脚步踏实而平稳。我依然会留意脚下,以免跌倒,但我的目光,却更多地投向了前方,投向了那高远的天空与蓊郁的树冠。 我知道,那条通往学校的路,和那条更漫长的、通往未来的路,我都将这样走下去——珍惜那些引我抬头、望见星空的真心挚友,而让那些只配存在于低头瞬间的阴湿苔藓,静静地,留在它们本该在的角落里。人生的路途,终究是由前方的光,而不是脚下的影,来照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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