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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弟弟十三岁,最近数学考试拿了满分,120分的卷子,一分没丢。老师在广播里点了他的名字,说他是“全校的骄傲”。弟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像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,听到那句“骄傲”愣了半天,最后慢慢站起来,走到讲台前去。 校长还特地来了,送了一面锦旗。红底金字,四个大字:“为国争光”。 我弟弟低着头接过锦旗,眼睛都没抬,就像被公安局放出来的人。 回家的时候他一句话没说。我们家离学校不远,穿过菜市场,再走过一条臭水沟就到。弟弟拎着那面锦旗,拖在地上一半,旗上沾了点黄瓜皮和烂菜叶子。 爸妈看到他,脸上的笑比过年还热闹,像中了奖似的,说:“你以后肯定能考清华。” 清华这俩字,他们以前也对我说过。那时候我成绩也还行,直到有一年数学考了107,化学没写完,还写了个错别字。他们就不说清华了,说:“你啊,只能靠自己了。”我听话,靠自己,靠到了技校门口,门卫看了我资料,说“材料不齐”,让我回家“再想清楚点”。 现在轮到我弟弟是全家的“希望”了。饭桌上他话都不敢多说,爸妈说:“嘴是用来吃饭的,不是用来说废话的。”他们给他报了五个补习班,什么奥数、作文、物理竞赛、英语,外加一个“学习方法提升”。 那个“方法提升”班特别神。第一天教他们十分钟学完一小时的内容;第二天教他们一分钟总结昨天的十分钟;第三天开始,弟弟睡觉都在背书。他梦话里念着:“知识就是分数,分数就是前途,前途就是幸福。” 我问他:“那你知道幸福是啥吗?” 他没怎么想就说:“幸福是三年后中考全市第一。” 我又问:“谁给你们讲的这些?” 他说:“老师。老师说人生是比赛,掉队的人会被淘汰。” 我问他:“那裁判是谁?” 他说:“题目。” 我当时想笑,真想笑,但又笑不出来。 我记得小时候,爷爷在田里抓了好多泥鳅,放锅里烫一下,泥鳅弹起来,爷爷说:“活得像个样儿。”现在我弟弟坐在书桌前,一动不动,像被烫过但没跳起来的泥鳅。 后来我发现,不止是他,我们整栋楼的小孩都这样。早上六点,一辆黄色的补课车来,一群孩子背着书包下楼,像犯人出操。车门上还贴了四个字:“赢在起跑线”。 他们的眼睛都没完全睁开,眼神飘着,像是在找什么,又像在忘什么。 我们真的都在忘。 忘了童年原来是有风的,是有树、有虫鸣、有鬼抓人、有跳房子的。现在童年变成了一摞摞卷子,一场场模拟考,一次次排名。 他们说“标准答案”。这是个伟大发明,它让每个问题只有一种正确解法,每种思考只有一种姿势。你多说一句,就错;多看一眼窗外,就走神;多问一句“为什么”,就是不听话。 上周弟弟考试,作文题叫《我眼中的未来》。他写了一个没有试卷的未来,大家靠种地、跳舞、唱歌评职称。老师当场把作文撕了,说:“你这是讽刺现实。” 弟弟说:“我没有,我只是写了个梦。” 老师说:“那你以后别做梦了,梦是没分数的。” 我弟弟确实得了满分。但我越来越觉得,我们是不是得了一种病?一种必须满分才配喘气的病,一种叫“未来”的病。 弟弟现在学会了怎么“活得正确”。他说:“只要分数够,老师就不骂我,爸妈就不吵,我就能活下去。” 可我真的想问一句,活着这件事,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累了? 所有人都说:“这就是教育,是为了孩子好,是为了国家的未来。” 可是谁问过孩子?他们想不想?他们累不累? 教育局说:“我们在改革。”可电视上喊得响,卷子上的题还是一样。填空题决定你聪不聪明,大题决定你会不会做人。 老师说:“我们是为你们好。”但这个“好”,孩子们自己说过吗? 他们说“素质教育”。结果是体育课被占,音乐老师被拉去监考;他们说“减负”,孩子的书包却越背越沉;他们说“全面发展”,可你一画画就说你“不务正业”。 教育不应该是杀死天赋的过程。但现在,看起来好像就是了。 能写诗的孩子学会了套话,爱画画的孩子学会了分数,敢提问的孩子学会了闭嘴。 这整个系统像个印分机器,把每个原本鲜活的孩子压成一张成绩单,贴上标签:“重点班”、“清北潜力股”、“优等生”。 可没有人问过他们:你愿不愿意?你痛不痛? 他们的梦,被闹钟吵醒;他们的兴趣,被补课扼杀;他们的青春,被“目标”抽空。他们愿不愿意?没人知道,因为没人让他们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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