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亮之夜（二）

Archiver

  我再一次睁开眼。环视四周，身旁被霓虹灯所包裹，高楼林立，点点闪光在空中起起伏伏。我走进街道，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，随着柔和的微风拂在我的脸上。

  我还记得我的任务：检查光圈科技的设置。我走在街上，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。街道上，望着每一个行人脸上的笑容，我不禁苦笑出来：“他们这个笑容。。。这不是笑容，这就是数学公式做出来的弧线啊！我同事都在干什么？”
  接近他们，我尝试与他们聊天，可预料之中的对话框没有出现，一行突兀的用户协议却出现在我眼前：
  “尊敬的黎先生，欢迎来到光圈的世界。在这里，你的一切愿望都可以被实现。”
   “光铭协议·V.91”规定：
  “每位用户每日可享受最高21小时的光网沉浸体验，超时将自动连接‘梦境缓冲系统’，避免现实剥离反应。”
  “90%以上用户进入系统后选择自定义的‘人生剧本’，系统将为其提供理想人生模拟，支持无限循环。”
  “。。。”
  我不由得有些恼火，心想：“看看！我负责的建筑都这么完美这么好看，而其他部门的人呢？唉，看来之后得好好和他们聊聊。”我无奈地再次划到协议的底部，协议渐渐消失在眼前。不知为何，我感觉自己好像干过这件事，还不止一次。
  管不了这么多，我走向街道上的行人，与他们聊起天来。随着聊天的深入，我的记忆里好像出现了他们将要说的下一句话。我感觉有些奇怪，嘴巴动了动，对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行人挥了挥手，他们丝毫不受影响，旁若无人地开合着嘴巴。我不禁有些无奈，透过他们的嘴，我已经能看到他们身后的景色。
  我按下自己的失望，将这些不足记下，朝着城市的中心走去。一路上，我又见到许多行人，他们走在街上，女人的裙摆划出完美的弧线，男人的步伐与时钟的滴答共鸣。我渐渐感觉不到鼻翼下传来的香气和耳畔边平静的音乐，我只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，仿佛。。。这不是我第一次检测光网开发情况。
  我来到了城市正中心的一座高塔塔底。望着这座我亲手一行行代码谱写出的摩天大楼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。我最后要干的事情就是去往高塔的顶端，观察整座城市的渲染情况。我走进塔里，对着正中心的数字显示屏按下几个数字，地面迅速爬升到了塔顶。我透过玻璃，望着整座城市。一颗颗光球在城市的四处浮动，仿佛点点星光点缀在城市的每个角落；霓虹的灯光装点在楼房的四周，钢铁所铸造的森林中也充满了奇异的色彩。
  “看来渲染做得还是没有问题的。”我松了口气，走进了塔顶。踏进塔顶展馆的一刻，几个陌生的词汇突然涌入我的脑海。“纸张。。。过去。。。人类战争。。。镜中城？这些是什么？”
  我召唤出展馆内的智能机器人，把脑海里的词一一对它询问。好像是提前预知了一样，听到第二个词没有结果时，我已经站在了窗前。
  此刻，太阳已经开始慢慢降下。我的眼睛再一次感受到刺痛，但我却并没有躲闪，我的脑海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。。。
  醒过来吧。
  你经历过这一切。
  这不是现实。
  没等我反应过来，浑身一阵剧烈的阵痛把我从光圈的世界中抽离出来，我躺在一个舱室内抽搐了许久才缓过来。
  我直起身子，看到身旁是无数个和我的舱室一样的东西。每一个舱里都躺着一个人，带着呼吸管，头戴一个头盔。
  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回忆如潮水般涌来——这不是我第一次醒来。
  我小心地揭开房间门口的黑布。可我揭开黑布的一瞬间，一股剧痛从脖颈处传来，我再次倒在了地上。
  。。。
  眼前依然是五彩的霓虹和隐隐的雾气，我睁开眼，一长串用户协议已经出现在我眼前。
  我不假思索地划到最底，用户协议消失。我终于意识到，我被困在了这个世界里。
  我冲上街道，找到我见到的第一个人。不等他开口，我就急切地大喊：“救救我！我被困在这个循环里了！救命！”
  眼前的男人愣了两秒，然后马上恢复了笑容。一行文字在我的视角底部出现。“你好啊。我是詹姆斯，伙计，你今天过得怎么样。”我无奈地一字一顿地开口。
  在文字的末尾，弹出了两个选项，一个是回答“我很好，再见！”另一个是走开。我努力地尝试张开嘴，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一点声音。我僵硬地拖着自己的手指点到了走开，我的嘴才大口喘着粗气回过神来。
  我怔怔的呆立在街道中间。在地板上，我看见马路的砖块上刻着一行行代码；跳起来抓一片树叶，上面的叶脉也镌刻着“光圈科技”四个小字。
  此刻，隐约的雾气里充斥的不再是香气，而是令人作呕的毒气，麻痹着闻到气味的每一个人，把他们困在这片温柔乡里；耳畔边的音乐也不再令人身心愉悦，反而变得无比刺耳，就连以往熟悉的声音也变得无比陌生，勾引着人们沉湎在这座由幻想和虚拟所构建的魔窟中。
  我疯了一般地冲向记忆里的一片公园，那里好像在举办一个婚礼。我冲进婚礼现场的草地，满头大汗地站在人群中央，一把扯下新娘的头饰，对着所有人大喊：“停下！所有人，都给我停下！”我顶着新郎的头，破口大骂，“你真的爱她吗？你配爱她吗？盯着我的眼睛！你不配！”我又转向观众，歇斯底里地嘶吼着，“你们这里所有人，没有一个是真心想要来看婚礼的！你们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行动，每一个细胞，都只是一段代码！快给我停下来！”
  婚礼现场寂静了几秒，只剩下我的喘息声。司仪率先打破了安静，可我却错愕地望向他，因为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改变：“欢迎各位来宾来到这一场婚礼。。。”我又望向新娘与新郎，他们刚刚被我撕扯坏的衣服此刻已经焕然一新；我低头看着观众，他们仿佛根本看不见我一样，羡慕的望着这对新婚夫妇，只是眼神无比的空洞，没有一丝光芒从眼里射出。
  我愣在了舞台中间。在我的身后，司仪慷慨激昂地介绍着新婚夫妇的生平；我的身前，新郎和新娘在舞台的两侧望着彼此；舞台下，几个观众的眼睛开始漏水。
  我无力地走出了婚礼现场。走在街上，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，我却感觉我的身影是那么地孤独。我知道我可以召唤出一个伴侣陪着我走在街头，我也可以走进任何一个光球去忘情地玩上几个小时。但我无法停止自己望向那些细小的代码，我无法停止自己注意到那一个个“光圈科技”，我无法沉浸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。
  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。渐渐地，我离城中心越来越远，眼前的建筑好像逐渐变得粗糙起来。慢慢地，我看不清霓虹灯的颜色，它们聚在一起，像一坨杂乱的色块拼凑在一起，毫无美感可言；紧接着，几乎再也看不到灯光，我的四周只剩下暗黑的钢铁；再后来，连钢铁也糅杂在一起，完全辨认不出建筑的样子，道路也变得崎岖起来。每隔几十米便会有几块钢铁的模型挡住道路；到最后，一切全部消失，但我依然能感觉到我的脚坚实地踏在地面上。
  我恍惚间看到一堵透明的墙。透过墙，只有一片空白。
  我摸着墙一点点左右挪动，过了许久，我感到平整的墙面出现了一丝裂纹。我双手顶着裂纹，用力一推，一块透明的墙应声碎裂开来，透出一个黑暗的房间。
  我走进那个房间，里面黑得令人发慌，许多废弃的杂物堆在房间的四周。墙面和地板仿佛是由最深的夜构成，唯独正前方的空间亮起一道极细的光线。那光像从过去缝隙中漏下的一滴时间，照在一台静静伫立的老式显示屏上。
  那台显示屏是那么的老旧，我从未在我的生命中见过这样的物体。但不知怎的，我又本能地知道，那是一台显示屏。
  显示屏的下面只有一个按钮，上面积满了灰，但依旧能够辨认上面的字：播放。
  我按下了那个灰暗的按钮，一个视频在显示屏上弹出，里面是一个头发花白却眼神炯炯的男人。他坐在一张木制的桌前，背后是许多盆绿植，生长程度不一。他的眼神深邃，因为年龄泛着黄，却无法阻止他锐利的目光仿佛射穿屏幕一般落在我的身上。我有一种错觉，仿佛眼前的老人的视频就是为我而录的一样。
  他一开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，但很快便调整好了设备。沉默地望着面前的显示屏许久，他沙哑地声音传出：
  “当人们忘记了纸，他们就把自己思考的能力拱手送给了别人。
  “当人们忘记了过去，他们就毁灭了自己的未来。
  “以史为鉴，以古窥世。
  “当你开始感到疑惑，开始思考：‘我是谁？我从哪里来？它们又是谁’时，
  “——就证明了你还活着，你在创造自己的未来。”
  显示屏里的老人伸出手指，指向了显示屏。
  我怔住了。
  这段视频与我所看过的人工智能所产出的宣传片截然不同。即使隔着屏幕，我也能感受到眼前老人的痛楚。。。这些话，这些动作，是真实的，是活生生的人所说出的，不是源于程序的算法，而是人类记忆的遗产。
  我的大脑很痛，却强迫自己继续观看。
  老人的手放了回去，顿了顿，继续说：
  “如果你能看到这段影像，我很感激。我曾是镜中城的一员，我们也曾挣扎，也曾失败。但只要还有人醒来，镜不会破。”
  镜中城。
  这个曾经在我脑海中闪过两次的词语终于出现，我的身体如同被击中一样一震。
  “我叫邓。如果你愿意的话，请看完这段视频。可能它不完整，它可能都到不了你那里。但是我相信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