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亮之夜（五）

Archiver

  2123年，距离现在57年，距离光网科技成立31年。

  那时的光铭城和我印象中灯光璀璨的光铭城天壤之别。天空中的阳光没有云朵的遮盖，马路被肆意地灼烧着，风里都裹着热浪。黄沙被风吹起，又落在地上，街道上的行人都带着头巾，仿佛对黄沙唯恐避之不及。
  抬起头，本该霓虹点缀的高楼现在只有玻璃和混凝土，五颜六色地外墙现在洁白如雪，高楼伫立在黄沙中，犹如一个坚毅的巨人。
  “这。。。就是明说的过去？”我终于从时间穿越的震惊中缓过神来，“确实和光圈科技所打造的光铭城完全不同。”
  脑海里闪回过明对我说的几个字。纸张、图书、水笔。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，对它们的印象只停留在那几个奇形怪状的物体上——我既不了解它们的由来，又不知道它们的用处，何处去寻找那些东西？
  抬起头，一个孩子正好向我走来。我瞥向他，他的头贴在手机上，手指机械地对着眼前的屏幕敲敲打打，耳朵里还塞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。我试探性地走上前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小朋友。。。”
  “干什么干什么！没看到我在聊天吗？我告诉你，要是惹到我，我就叫上我那几个大哥好好教训你一顿！”那孩子被我碰到，如同受惊的猫一样暴跳如雷，好久后才停下来，“你怎么还在这？你要干什么啊，快点说，我赶时间！”
  我不由得有些惊讶：“额。。。额，小朋友，你知道笔和纸是什么吗？”
  “啊？纸。。。笔。。。这是什么新的游戏吗？”
  “不。。。我也不知道，但是应该不是游戏吧。”
  “那就是最新的视频主播了？那个网站的？快快！”
  “额。。。我。。。这，这我怎么解释啊。。。”我尴尬地挠挠头，脑子里努力地回想着我看到的那本书的样子，双手比划着，“这是一个现实世界的东西，然后。。。你看，它像这么高，这么宽，然后它的顶上还有画，还被切成很多层。。。”
  “啥啥啥？大哥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！你说的这个东西我随随便便能给你找出来二百万个！走开走开，别打扰我聊天。。。”那孩子像看疯子一样瞪了我一眼，回归了手机的怀抱。
  我尴尬地环视四方，却发现周围的人安静地可怕。
  孩子们紧盯着屏幕，敲敲打打；家长们戴着和我的头盔类似的VR眼睛，摇头晃脑；就连弓着腰的老人都戴着耳机，眯着眼睛跺脚。

  眼前人潮汹涌，耳畔却死寂如夜
  我无奈又无助地抬头，只看到路灯延伸出一条管子，上面投影着：庆祝光圈有限公司成立一周年。
  。。。
  我再次一个人走在街头。我好像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——我也不算是独来独往，我的周围人潮汹涌，可我已经分不清他们是人还是冰冷的代码。或者说，我正在见证他们化作代码的过程。

  不知道走了多久，我走到了一栋破旧的建筑前。那座建筑虽然破旧，高大的石柱，巍峨的穹顶依旧诉说着它曾经的伟大。斗拱上写着几个大字：光铭城图书馆，此刻它们已经支离破碎，我花了好久才辨认出来。
  大门是玻璃做的，透过门，我看到里面昏暗的陈设，几十个架子安静地站在地上，上面空无一物。我走向他们，突然地面上闪出一段全息影像：“信息冗余、文化退化风险区域。拆除日期：2123年10月26日。闲人免进。”
  我盯着那三行字看了好久。等我终于想清我是否应该进去时，手已经握紧了门把手。我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，但我能感觉到，我离明说的那些东西，不远了。
  推开门，一股发霉的气味再次袭来。阳光止步在图书馆外，没有灯光的映照，图书馆里即使在白天也暗淡无光。我走向那些架子，此刻我终于看清了它们：每一个架子前都写着几个字，但那些字此刻已被泥泞包裹，无法辨认。架子上积满了灰，还积起了一圈圈的蜘蛛网。
  我正准备仔细端详一番那些架子时，一阵嬉笑声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我循着声音走去，看到几个年轻人，他们一只手捏着几个立方体，把它们抛起又摔下，另一只手牢牢地扣着手机，随着立方体夸张地摆动着。他们一会盯着立方体笑，一会又作秀似的绕着立方体打着转，嘴里还念念有词：”观众朋友们，今天咱们来到了这个——对！图书馆！额。。。十里八乡有名的禁地！你们看啊，这个东西，就叫书！古时候，我们太爷爷那个时候还天天地抱着它们，咱们现在可用不着啦！”说着，他们再一次把手里的书摔在地上，爆发出一阵讥笑。
  我也下意识地低下头，看到我的脚底下也有一本书。我把它捡起来，仔细地看着它。眼前的书上面已经沾满了泥沙，封面上的画也已经肮脏不已。我勉强辨认出来，封面上一个孩子在树丛里奔跑。
  我突然回忆起我的童年——不是沉浸在无重力海洋球里的童年，而是在真实的陆地上无忧地奔跑的童年。我的身体告诉我，我现在25岁，但我的记忆告诉我，我远不止25岁。

  我想起了刺眼的阳光，我想起了荒芜的沙地，我想起一个孩子坐在地上，用木棍在沙子中画着图形，或者说，写着字。身边蹲着两个人，扶着我的背指着地面，我望向他们，他们的嘴巴动了动，我听不清。
  我紧握着书，不敢抬头。
  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：“小伙子，你也是像他们一样来录视频的？”我回头一看，一个弓着背的老爷爷凝视着我，叹了口气，“没事，我就像这个图书馆一样，都老了，都被时代淘汰了。。。”
  我赶紧走到他身旁：“不不，老先生，我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找书，看来你是这里的管理员？”
  老人的步伐停下，他再次看着我，不可置信地问：“这年头还有人来找书？你是要借书还是。。。”
  “不，我只是想了解一下，书到底是什么。”
  老人盯着我看了几秒，随后叹了口气：“唉，你走吧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，反正这里马上也就不复存在了。”说着便转身要走。
  我着急地喊：“老先生，其实我是从未来来的，那个时候书已经彻底消失了！就求你给我介绍一下，书究竟是什么吧！”
  老人的脚步停下了。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转过身，戏谑地笑起来：“呵呵呵。。。未来来的啊，原来那时候，书真的不见了。那无妨，老夫就带你去见见所谓的书。”
  我跟着老人来到了图书馆的地下。图书馆地下只有一间房间，四周摆满了书籍，中间是一张桌子，上面写着：纸张图书陈列室。
  老人苍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：“书，是旧世界留下的遗产。每一本书里都记载了一个别样的世界，每一本书里偷藏着好多耐人寻味的故事，每一本书里都有着品不尽的哲理。。。”
  “你看，这些书是故事书，这里面记录了一个个不同的世界，人类的想象在这些书里被完全地挖掘。”老人带我走到一排书面前，取出一本《伊索寓言》。
  “这些是教育类的书，人们把世间万物的知识总结归纳，分门别类地记录在书里，你看这是经济书，这是历史书。。。”不知为何，当我看到那本老人掏出的史书上烫金的“以史为鉴，以古窥世”时，眼前浮现出了一双坚毅的眼睛。
  “这些是漫画书，大家看这些书就为了放松，但是有些时候这些漫画书里的东西，比任何别的书还要辛辣。”
  “这些是说明书。”
  “这些是法典。”
  。。。
  我跟着老人走遍了各个书架，我感到我的四周都散发着奇异的光芒。
  最后，他叹了口气，指着中间的台子：“这些书都应该被摆在上面的架子里，可惜它们现在马上就会被时代的洪流冲走。”
  我感慨：“我那个时代，好像所有的知识都被光圈科技所掌控。他们管控哪些人接触到什么知识，他们限制每个人能学到的知识。”
  老人望着书架，我也望着泛着光的书。不知是谁开口：“纸，是一种你必须翻页才能继续的东西。你必须自己翻——不像现在，信息会主动扑上来。”
接着，房间沉默了很久。我静静的把手放在每一本书上，感受指尖划过纸张时略微的粗糙感。老人盯着我，时不时地轻咳两声，一言不发。
  突然，头顶传来警报声：“拆除计划提前，请所有无关人员撤离！”
  “快，快走！我带你回我来的那个裂缝！”我回过神来，焦急的望着老人，握紧了他的手。
  老人安静的坐在一排书前面。他看到我焦急的样子，回过头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片，扣在我的手上：“把书带回去。”他顿了顿，决绝地开口，“替我把这些书读完。”
  我无助地看着他：“我们还有时间啊！快走！”他只是笑了笑，随后双手搭在我的胸口，猛地一推。
  图书馆在我眼前塌陷，灰尘四起，我的眼前渐渐模糊，藏书室里的书也永远地掩埋在了巨石下。隐约间我听见了几声哀嚎，可我无法理会。耳边是轰鸣，胸腔像被什么空洞地掏走。我紧握着手里的书，感觉眼前的景物不断地变小。我无助地闭上双眼。
  再次睁开眼，我又一次回到了那栋废弃的楼层里，眼前是一脸玩味的明：“出来了？嗯。。。看你抱着的东西，看来不算失败啊？”
  我回头，眼前的裂缝正在逐渐地关闭。我望向里面倒塌的图书馆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：“嗯，拿出来了一本书，还有一个碎片。我会记住你的。”
  明自觉地闪向一旁，我瞥了他一眼，他的衣服上好像沾满了灰尘，而且。。。我从来没注意到他的驼背如此严重。他弹了弹身上的灰：“记住你在那边见到的东西吧，记住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，记住。。。记住吧。”
  我轻哼一声，走出了高塔。
  塔底，我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：
  一个小男孩躲在街角，一手握笔，一手按着纸，正偷偷画画，画的是：一本书摊开，一只手正要翻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