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亮之夜（六）

Charles

  

眼前的小男孩趴在地上，一只手握着几只彩笔，一只手撑着脑袋，胳膊按住身下的纸，左右歪着头欣赏着他的画。

  我走到他的身边：“小朋友，你在画什么？”

  “啊，叔叔你看，我在画一个人，他在看书。”小孩惊讶地抬起头，有些害羞地开口。

  “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画画？你看周围，全是人。”

  “我们现在在举行画画大赛！我想着，要画出最好看的画，肯定就要去对着人画呀！所以我就跑到街上，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可以画。”小男孩突然伸出手指指向我，“我刚来到这里，就看到你抱着一本书走过来，我就觉得很不一样！所以我就把你画下来啦。”

  我望向周围，形形色色的人们迈着差不多的步子，穿着差不多的衣服，做着差不多的动作。这样看来，我确实算是特别了。我望了一眼男孩身下的画，线条无序的排列起来，比例也十分奇怪

就连人物的颜色也和霓虹灯一般无二。

   男孩看到我的神情，有些尴尬地挡住了他的画：“额呵呵，叔叔你就别看我的画了，我虽然想的好，但是确实画不出什么好看的东西。。。”

  “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？”我也把视线从画移到男孩的身上。

  “几周之前，我们的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大堆白纸，白纸旁边还有几只五颜六色的画笔。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那是什么，就拿着那些画笔当玩具，一直到后来亮亮一不小心把笔画到身上了，我们发现那个颜色特别好看——”男孩突然夸张地比了个爆炸的手势，“我们突然就知道这个东西叫画笔了！我们后来就把笔放到纸上去，结果又突然知道了什么是纸！哈哈，真是太神奇啦！”

  我疑惑的询问：“你们？你指的你们是谁呀？”

  “哦！我都忘了给你介绍了！”小男孩激动地站起身，把地上的纸卷起握在手里，另一只手抓住我，小跑起来，“叔叔，我这就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们！”

  我被男孩拉着一起离开了高塔。

  我们穿越了繁华的大桥，我望向四周漂浮的圆球，转头看向男孩。可他仿佛完全不认识圆球，痴迷地盯着它们：“叔叔，这些是什么！这么大，怎么还能飘在天上！”

  我疑惑地回答：“这些是光圈科技的充能气球，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建筑物。小朋友，你为什么不认识这些东西？”

  小男孩转过头，望着我开口：“可是，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呀。”

  我们来到了绚丽的霓虹灯面前，握着男孩的手，我突然感觉眼前的霓虹灯渐渐黯淡，颜色也越来越单一。继续行走，眼前竟出现了几盏碎裂的灯管，火花从破裂的玻璃里迸射出来。这样的情景我从未见过。

  继续行走，眼前彻底没了霓虹的色彩，就连街道也渐渐粗糙起来，香气也渐渐消失。

  我望向大街的两侧，人声鼎沸，我却在他们的口中听到了我从未听到的话语。他们的话不是既定的程序，而是内心的想法。左侧，一个废弃的商店里，我看到几十个人头戴着脏兮兮的虚拟现实眼睛手舞足蹈着，旁边的躺椅上，一个苍老的身影躺着戴着眼睛，不时地咂咂嘴，耳畔回响着邓口中沉湎在虚拟世界的人们，我不禁有些胆寒；右边，许多人排着队等待在一个泛着光的摊位上，摊位写着：全新电子设备。我看着眼前的人群，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皱纹，眼睛里却闪着贪婪的光；金光闪闪的衣服里，却伸出紧贴着骨头的一层皮。看着他们贪婪的样子，我不敢相信这是我所生活的光铭城。远方，又传出几声哀嚎，还有阵阵利刃割开皮肤的声音，香气不复存在，血腥味和铁锈味充斥着街道。

  我有些胆怯地问小男孩：“这就是你的家？”

  男孩若无其事地回答：“哦，不是，我们的家在前面。”

  男孩带着我推开了街道尽头一扇破旧的门。打开门的一瞬间，一阵清风裹着阳光就透出了房间，我顿时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感，迫不及待地走进眼前的建筑。

  空气里的铁锈味不复存在，我只能闻到一股墨水的味道——这股味道，我好像在那个图书馆也闻到过。门外痛苦的叫声，歇斯底里的喊声和狰狞的笑声都被那扇门给阻隔，我只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沙沙的书写声。阳光惬意地洒进房间，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。

  孩子们就像那个男孩一样，都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。房间右侧，一个女人站在一块板子前，微笑着看着孩子们。

 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——一个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或数码频道的房间。在这里，没有永不停歇的音乐，没有程序的喧嚣，没有机械的冰冷。时间仿佛都静止在这里，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地缓慢。孩子们聚精会神地画着，他们的画也许不好看，但那些笔触却那么的生动，每一笔都蕴含着他们自己的思考。

  我走过他们的桌前，他们的画不是灯光璀璨的光铭城，而是洁白的蓝天；他们笔下的天不是永远万里无云，有些也点缀着层层乌云；他们的思绪仿佛被插上了想象的翅膀，肆意地飞出了光圈科技的世界。

  这时，讲台上的老师走下来，面对我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。透过她的脸，我看不出一点程序的影子，她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。她带我走上讲台，缓缓开口：“这里的孩子们虽然生活在这片混乱的地方，我却觉得不应该让他们丧失对美好的想象，我觉得。。。”女人叹了一口气，拉开袖子，她的手臂竟然是钢铁铸造，“未来如果交给这些孩子，总有一天会变得很美好。”

  我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人。我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代码所形成的人物还是活生生的人。我的眼睛告诉我她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不一样，但我的经验却不断地警醒着我这个世界的一致性。沉默了许久，我缓缓地开口。

  “你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吗？”

  沉默。

  “你知道你和这些孩子们都活在一个其他人创造出的囚笼里吗？”

  沉默。

  “你知道光铭城的真相吗？”

  沉默。

  我望着眼前微笑着的女人，仿佛早已预测到似的叹了口气：“果然，看来你也是程序做的。可是如果你也是程序，为什么要培育这群同样是程序制造的孩子们呢。。。”

  我默默地走到窗台面前，窗外已经混乱不已，人们沉湎在虚拟的快乐里，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体的疲惫。“他们之中，又有谁会想到他们现在的‘现实’生活也是一个巨大的美梦呢？”我苦笑了一声，心里涌起一阵悲凉。

  我的眼前是波涛汹涌的海洋，数据流的骇浪裹挟着人们无助地随波逐流，沉浸在那样的世界里，我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。

  我的身后既像是一个孤岛，又像是一个虚假的未来。这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刻意，与外围的对立，屋内的美好，人物的熟悉，都仿佛是为我特意而制作，为了使我相信这座城市，这个幻梦也有美好的未来。

  而我被夹在海洋和陆地之间，寸步难行，却又雄心壮志。

  我的视线不断地游离于室外的队伍和室内的孩子们之间，我判断不清到底哪一边属于我。

  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接近我，可他们却与我渐行渐远，我无法任由怒浪拍打过我的身体，又无法在惊涛骇浪里站稳脚跟。

  我走向沉浸在画画里的一个孩子，带她走到了窗前：“你看啊，外面这些人玩得这么开心，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他们呢？”

  孩子天真的开口：“为什么要去加入他们呢？我觉得我们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呀！不用管其他人怎么想，自己开心就好啦！”

  在我的错愕中，孩子走回了座位上。

  是啊，为什么我需要犹豫自己究竟归属于那一边？我所追寻的从来不是与大众一起欢乐，而是找到自己所追求的事物，找到这座城市的真相。

  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，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被抽离出来，我离开了光圈科技。

  我再次从那个休眠舱里醒来，这一次我的内心无比成熟，我终于认清我想找的事物。

  我把手里的书放进休眠舱里，把两片碎片放进我的口袋，走出了休眠舱。

  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深夜，乌云弥蒙。黄沙拍打在我的身上，冷冽的寒风划过我的脸颊，我只觉得无限的舒畅。

  月光的照耀下，我昂首挺胸走向了破旧的城市。

  也许现实的光铭城已经破败不堪，那我就更要让她绽放出曾经的光彩，我会做自己想要做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