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亮之夜（七）

Charles

  风，像刀片一般刺过我的脸颊。
  我裹紧了我的外衣，却还是挡不住风透过缺口冲进我的身体。我轻咳两声，抬起头望着天。
  夜晚的光铭城万里无云，惨白的月光没有阻挡地铺在地上，点点星光围绕着残月，无声地闪着光。光芒落在地上，把道路上的每一条裂缝、每一个缺口照得明亮。
  我向外又走了几步，踩在老旧的石板上，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，像是石板失望的叹息，又像是垂死城市的哀鸣。
  现实的光铭城完全看不出科技之都的模样，路灯无力地低垂在马路上，闪烁着洒出火花；黄沙被风卷起，在空中飞舞，又无力地落在地上；街道旁的绿化带里，黄得发白的枯草瘫倒在龟裂的土地上，任凭风吹过也一动不动。
  没有鼎沸的人声，也没有乌鸦的嘶鸣，甚至没有机械的敲打声。整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，只有当风贯穿钢筋，把钢铁刺的颤抖，摩擦时发出尖叫时，我才感到这座城市昔日的辉煌。
  我下意识地想要呼吸香气弥漫的空气，可鼻翼下只传来空虚。空气隐隐的苦涩灌进我的身体里，我不由得浑身颤抖，一阵全新的感受包裹着我，既难受又新颖。
  即便如此的安静，我也不敢走上月光照耀的街道中央。我贴着墙根，半蹲着前进。我这么做，并不是惧怕明朗的月夜，也不是畏惧刺骨的寒风，更不是恐惧陌生的自然。
  耳畔边突然响起一阵机械的声音：“发现海报，即将进行清理。”随后我便听到一阵机械摩擦的声音。转头一看，几个顶着一身黄沙的椭圆形机器人正迈着沉重的步子笨拙地擦着墙，每一个动作里，他们的身体里都抖落下不少的黄沙。
  我赶紧躲进一栋大楼里，背着光从墙边探出头，望着他们笨拙的动作。我看到它们的肚子上刻着几个字：“光圈有限公司制造”，想必它们的身上肯定装备了摄像头，一旦检测到我的动作，光圈科技的人便会捉住我，让我开始新的一轮轮回。
  我尽可能屏住呼吸，双手紧紧地扒着墙沿，探出一只眼睛，窥视着机器人们的动作。直到看到它们彻底远离了前方的建筑，我才大口呼吸出来。颤颤巍巍地走出建筑的一刻，我只感觉月光是那么地不适，一股寒冷和不适感爬上了我的脊梁。
  我深吸一口气，抬起头直视着如明镜一般的月亮。透过它，我好像看见了光铭城美好的过去。
  身体里的不适渐渐褪去，我再次向着城市的中心走去。
  眼前的景色慢慢变得熟悉起来，我好像再次看到了那些全息显示屏。那些慷慨的贺词，那些雄心壮志的标语此刻都化成了无数幻梦，笼罩着所有人。而它们的载体？此刻正和碎石躺在一起，只剩下深蓝的背景。
  “光圈科技。。。呵。”我走到了一条开阔的路上，避无可避，我竟直起腰板，昂首挺胸，紧握着那本书向前大步走去。月光下，我感觉到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
  我的大脑此刻却无比混乱。我只是机械地走在街道上，我只觉得我应该走在现实世界，却不知我为何应该走在现实世界，我又应该在现实世界做什么。孩童的那句话此刻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。“我觉得我们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呀！不用管其他人怎么想，自己开心就好啦！ ”
  我究竟想要什么？
  一次次的轮回里，我所秉持的信念，激励我的动力真的还是我原来所想吗？
  我费劲地想要记起我第一次走出休眠舱时的画面，只引得背部一阵发痛。
  我又努力地妄图回忆起更早之前我的人生，脑海里一片空白。
  我无助地望向了手心的碎片和另一只手紧握的书。一句话浮现在脑海。
  “脚踏实地，展望未来。”
  是啊，我为什么要拘泥于过去？脑中那行烫金的“以史为鉴，以古窥今”再次闪回，我好像明白了它的含义。
  我的过去并不重要——至少那些混乱的、无意义的过去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我现在知道，这个世界不止霓虹灯的繁华，不止数据流的波涛。我想要找到这些被藏起的“碎片”。
  如果可能，我想要带着大家走出光圈科技的梦。现实也许残酷，幻境也许美好，但我们总有一天需要面对现实。
  重要的不是史和古，而是从这之中所带出的鉴——还有实施的今。
  等我终于想清我的愿望时，我已经走到了一座巨大的废墟面前。盘叠的巨石上，几根电线凌乱地散落一地，废墟前，一个全息显示牌闪烁着，上面写着：“腐朽知识摧毁计划——科技革命纪念处：图书馆遗址”
  我回想着我从过去离开的那一刻，老人把那块碎片和那本书紧紧地按在我的手上的那一刻，眼角不禁有些发酸。
  我静悄悄地走进废墟，走到废墟的正中间，吃力地搬起最顶层的石块。
  不知过了多久，眼前的积石只剩下眼前最后一块巨石，我能感觉到这就是最后的阻碍。
  我深吸一口气，双手搭在石块的两边——我的双手貌似正好能够到巨石的边缘——自上而下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拔。我的身体都因为发力过度向后仰去。
  可预想中石头纹丝不动的情景没有发生，巨大的石块被我无比轻松的举起，甩走。我错愕地仰面摔倒在地上，内心却无比激动。“看来我的力气蛮大的嘛！”我悻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，一发力站了起来。
  做好了见到惨不忍睹的尸体或骷髅还有散开的书籍的准备，我深吸一口气，跳下深坑，进入藏书室里。
  眼前的景色却让我瞠目结舌：一切和我走时没有任何不同，书架上依然俨然的摆着不同的书，书本清晰无比，没有一丝灰尘。
  一阵风刮过，点点黄沙落进藏书室里，可风里的苦涩改不过房间中扑面的墨香，房间正中间的桌子上，一块墨端正地摆在桌子的正中央，散发着阵阵香气。
  最令人震惊的是，不算大的藏书室里此刻出人意料的没有一丝血腥的气味，没有任何受伤的证据。血迹，骷髅，空无一物。老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。我呆愣地望着书架前的那个座位，眼前弓着背、呵呵笑着的老人仿佛又出现在眼前。
  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望着那些熟悉的书本，我本能地走到书架前，抚摸着每一本书的书脊，感受着指尖拂过书脊时的粗糙。
  我拿出了一本史书，翻开后，望着眼前泛着墨香的文字，感受着纸张的触感，我不禁感叹：“读书好。。。真好啊。”
  “嗯，读书是好，但是你估计读不了了。”一个突兀却熟悉的声音从桌前的深邃里传来，“黎，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。”
  我的周围瞬间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，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都在发颤。
  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。荷枪实弹的机器人们站在藏书室的顶上，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。它们都戴着头盔，我看不清它们的脸，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冷淡。
  黑暗的过道里，一个人影被不少机器人簇拥着缓缓走出。等到他终于从黑暗里完全走出时，一个佝偻着背，白发苍苍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。
  “明指挥官，接下来，怎么办。”他身边的机器人断断续续地询问。
  明缓缓地干笑两声：“呵呵，你们把枪放下吧，他不敢反抗。”紧接着，他便走到我的身前，“黎，好久不见。要说你也真是傻得可爱——你就没有发现，从你走进图书馆遗址开始，一切就诡异地顺利吗？那些石头？那些清洁机器人？你就都没有意识到？”
  “明。。。没想到啊，真没想到！”我气得笑出声来，“所以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次开始，我就已经算是被捕了对吗？”
  “不要说得这么负面好不好——”明懒洋洋地拉长声音，“我们这是让你享受光圈科技的美好！”说这句话时，我看到他好像不断地对我眨着眼。
  “你们把囚禁给叫做美好？真有你们的！”我不甘示弱地喊着。
  “好了，”明突然转过身，我看到他的脸突然冷峻下来，“把他制服吧。上。”
  几十个机器人迅速把我按倒在地，我最后看到的一幕便是明冷峻的脸，只是他好像。。。让我安静。
  紧接着，浑身传来的疼痛便让我失去了意识。
  。。。
  “明指挥官，嫌疑人黎已经被制服，下一步是？”
  “让我来吧。”
  明走到黎的身前，俯下身轻笑两声：“黎，要怪就怪你是第一个——枪打出头鸟。”接着，他便拾起黎手中的书，轻蔑地说着，脸上却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，“以史为鉴。。。哼，你还真信啊。。。”然后又猛地一伸手，两块碎片震动着飞到了他的手中，“还有这些，黎，你要是能再见到我再来要吧，我就暂时替你保管了。”
  明转过头，他的机器人军队已经整齐地站在藏书室外。“士兵们，你们的事迹将被记载在城市的史册上，因为你们捍卫了这座城市的和平。”明此刻站在废墟上，望着荒凉的城市慷慨激昂地讲着，“光圈科技的荣光将笼罩每一个人，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光辉！”
  机器人们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欢呼起来。
  这时，明的手腕处传来响动，一个小球从他手腕里的一个盒子里弹出，落在地上，一个浑身被机械异体取代的投影出现。
  无论是机器人还是明都同时高举起右手：“向光圈科技领袖问好！”
  “明，你干得很好。我相信，随着他——黎？真是个奇怪的名字——不断地重复轮回，他的意志会慢慢沦陷，最后变成和其他人没有区别的废物。”光圈科技领袖点了点头。
  “感谢领袖曦的夸奖。”明鞠了大大的一躬。
  “但是，”曦话锋一转，凌厉的批评，“出现这一个黎，就意味着肯定以后会再出现一个平，一个芒，一个暗！要给我好好地去查清为什么报废信息区会出现那个家伙的录像！邓。。。你真是该死！从镜中城你就不安分，我就知道！看到你的那天，我就感觉你不会是个安分的家伙！”
  “好的，曦，我们会加强对城市边境地区的巡逻还有清理。”
  “那就好。继续加油！”说完，曦的影像便消失在眼前，那个小球回到了明的手腕里。
  明深吸一口气：“红霞部队，你们可以回去了。我还要再自己待一会，之后就回总部。”
  机器人们便迈着整齐的步伐远离了图书馆遗址。图书馆四周再次安静下来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。
  明默默地俯下身，盯着晕倒的黎：“哼，看来你也看出来我就是那个老人了。你。。。不是第一个。”
  他把那本书用力地拍在黎的背上：“以史为鉴，以古窥今。记住了，这后面还有两句：‘不忘初心，不敢自安’。不要忘记，不要忘记。”
  明蹲在黎面前，盯着他看了很久，仿佛在等待黎醒来。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  “那就给我好好地保存着这两块碎片。”明默默地把两片碎片塞进黎的口袋里，“我告诉你，一共有七块碎片要找。”
  说着，明便抓起黎的胳膊，吃力地拖着他向休眠舱的方向走。在月光的照耀下，明仿佛在发光。
  明最后把黎甩进了休眠舱里，喘着粗气说道：“你。。。继续走你的路吧。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。”说着，他便从手臂里抽出一张纸，用指尖写下了：
  记住，要找的碎片有七片。
  记住，以史为鉴，以古窥今，不忘初心，不敢自安。
  记住，你不是第一个反抗的。
把纸放进黎的休眠舱里，明最后喃喃道：“你要是能打破循环，那我们就还能再见。”
  说完，明便再次走进了明亮的月夜里。
  。。。
  我浑身酸痛地在城市里醒来，我却感觉手里沉沉的。
  一本书，两个碎片，还有一张纸条。